熊逸讲透《资治通鉴》第一辑_011-020

本文最后更新于:2025年2月23日 晚上

本书为第一辑,内容涵盖《资治通鉴》周纪一、周纪二,以250个问题为抓手,展开一幅别开生面的历史画卷。

一、战国从那一年算起

上一讲留下了一个问题:假如智瑶当初没有说过“水可以灭国”那句话,韩康子和魏桓子还会不会果断反叛呢?或者说,智瑶真的有能力复制普阳经验,
借汾水和绛水摧毁韩、魏两家的两座重镇吗?

我们读历史,通常不会在这种细节上产生怀疑,而熟悉地理的人就会有不同的看法。

《水经注》作为经典的地理学专著,认为引汾水灌安邑大概还算可行,然而引水灌平阳恐怕不可能。如果《水经注》的怀疑能够成立的话,显然韩康子和魏桓子在车上搞小动作的事情也就站不住脚了。

(一)考据和寓言

该怎样应对《水经注》提出的质疑,古代学者们可有得忙了。《资治通鉴》有一个很经典的注释本一胡三省的《资治通鉴音注》,虽然书名叫“音注”,其实注释的范围宽广得多,尤其对官制和地理的注释特别详尽。胡三省生活在宋末元初,和文天祥同榜进士,入元之后不再做官,闭门注释《资治通鉴》。

胡三省的意见是:丽道元根本就没去过平阳、安邑那些地方,相关的地理知识全是道听途说来的,再说郦道元是北魏人,从春秋末年到北魏,经历了那么多年,河流有过改道难道不是很正常吗?就算北魏时代的绛水没法去灌平阳城,但并不能因此证明智瑶当年也做不到。为了加强自己的说法,胡三省援引唐代地理学经典《括地志》。

《括地志》对绎水有一段描写,最后说络水可以引流来灌平阳城。更重要的是,《括地志》[1]是唐太宗的第四个儿子魏王李泰主持编修的,李泰既受太宗皇帝的宠
爱,又有能力罗致全天下的知名学者合作编书,所以这部书的考据准确性肯定比《水经注》强。援引《括地志》来证伪《水经注》,显然合情合理。

但是,我们还有必要想到一个背景知识,那就是胡三省在写《资治通鉴音注》的时候,困处穷乡僻壤,手边能够利用的资料很少。如果我们较一下真,翻出《括地志》的原文,就会发现里边非但没有提过绛水可以灌平阳城,就连对绛水的介绍文字都是照抄《水经注》的。

显然,魏王李泰和他的名家班底并不像胡三省所以为的那么靠谱。胡三省是怎么犯的错呢?其实很简单,他引的那段《括地志》并不是从《括地志》的原文直接引过来的,而是从《史记正义》转引来的。《史记正义》在引述了《括地志》的内容之后,加了一句点评,说可以引绛水灌平阳城。胡三省把这句话当成《括地志》的原文了。

不只是胡三省一个人犯这个错,后人还会接二连三犯这个错。比如明朝学者严衍和第子谈允厚花了30年时间为《资治通鉴》拾遗补缺,订正胡三省的注释,写成一部《资治通鉴补》,但在汾水和绛水的问题上通篇照抄胡三省,把胡三省的错误也一并抄进去了。

古人抄书抄错的陷阱是读书很容易遇到的,可见踏踏实实读原典有多重要。

问题依然没有解决。到了清代,考据专家阎若旧事重提。这位阎若写过一部惊天动地的书,叫作《尚书古文疏证》[2],把历代奉为经典的《古文尚书》一脚踢下神坛(我在《熊逸书院》有过介绍)。

正是在这部书里,阎若回忆自己途经太原的时候,顾炎武向他称道朱谋(han)的《水经注》是“三百年一部书”,很了不起,但自己在读过之后,很不以为然,然后顺带提到自己曾经亲身往来于平阳一带,从亲眼所见的山川形势顿悟《资治通鉴》对汾水和水的记载并没有错,大家之所以有怀疑,只是因为理解得太机械了,所谓汾水可以灌安邑,水可以灌平阳,属于互文见义,概言水的攻击力而已。

那么,阎若究竟说对了吗?也很难讲。无论如何,韩康子和魏桓子在车上的小动作和心理活动未必就是历史的实录,而更像是后人的瑞摩和想像。

人的心理与天然会用故事架构来理解世界,总会把碎片化的资讯自觉不自觉地编织成一个首尾呼应、细节生动鲜活的故事。故事性的历史不但特别容易打动人心,也特别容易给人教益。相比之下,严谨性反而没有那么重要。

我们读历史,尤其是时代久远的历史,既要保持考据家的警醒,也要保持一种小孩子读童话寓言的心态。

(二)名与实先熟后

晋阳之战结束,韩、赵、魏三家瓜分了智家的土地,这是一个标志性的事件。在一些学者看来,这一年,也就是公元前453年,就是战国时代的开始。有一种常见的说法,认为“三家分普”标志着战国时代的开始,但疑点在于,所谓“三家分晋”,可以有两个事件。

实质上的“三家分普”,主要就是韩、赵、魏三家瓜分了智家的土地,毕竟晋国和晋君早就名存实亡了。而名义上的“”三家分晋”,发生在《资治通鉴》的起始年,也就是公元前403年,周威烈王正式把韩、赵、魏三家封为诸侯。所以,有人以公元前453年作为战国时代的开始,也有人以公元前403年作为战国时代的开始,两者相差半个世纪。

事实上,战国时代到底从哪一年算起,还有另外的说法,今天比较通行的是司马迁的说法,定在公元前475年,比普阳反击战还早22年以公元前453年,也就是晋阳反击战的那一年作为战国始年的,首推西汉学者刘向编订的《战国策》,毕竟“战国”作为一个时代概念就是从《战国策》这个书名来的。

司马光当然不会认同这样的断代方式,因为在他看来,“名”比“实”重要得多,只要周天子不予认可,韩、赵、魏就算真的瓜分了晋国,也不过是乱臣贼子,人人得而诛之。

《资治通鉴》以公元前403年作为开端,暗示出所谓战国时代,是以周天子授予韩、赵、魏诸侯地位为开始的,对于晋阳之战,仅仅作为追叙的内容。

三家分智氏之田。赵襄子漆智伯之头,以为饮器

从普阳反击战到名义上的“三家分普”,这50年间到底发生了什么,《资治通鉴》仍然报以追叙的口吻。需要追叙的第一件事,就是豫让对赵无恤的行刺。

话说韩、赵、魏三家瓜分了智家的土地之后,赵无恤因为恨透了智瑙,把他的头骨当作酒壶来用。这已经算是很人道的做法了,因为在其他史料的记载里,智瑶是被虐杀的,死得很惨,他的头骨被赵无恤当成便壶。

恨意才是人类最强大的情感力量,但是,温良恭俭让的司马光仅仅采信了最温和的记载。

还有一则史料,看上去是司马光最应该采信的,却偏偏被无视了,这就是晋阳战后的论功行赏。赵家的首功之臣会是谁呢?我想,任何人都会在第一时间想到张孟谈。但是,出乎所有人的意料,赵无恤认为高赫的功劳最大,所以给高赫的赏赐最多。

你也许已经不记得高赫是谁了,这很正常,因为他确实很没有存在感。所以当高赫受赏,张孟谈第一个不服气,说晋阳之难,大家或多或少都有功劳,只有高赫。

为什么把他推在第一位呢?从管理学的角度上石,张孟谈显然只是站在员工的角度,而没有站在领导的角度考虑问题。赵无恤给出的理由非常充足:“在局面最艰险的时候,眼看晋阳城就要失守了,我自己也要丧命了,你们所有人都怠慢了对我这位主君的礼数,依然不失君臣之礼的就只有高赫一个人,所以我才把他定为首功之臣。”

在《吕氏春秋》的版本里,后边还附了孔子的一段评语,赞美赵无恤赏罚得当,然只赏了一个人,却为天下人立了一个表率。正因为赵无恤赏罚得当,才能打赢晋阳之战,为赵家打出一片大好基业。

当然,这话并不真是孔子说的,因为在赵无恤论功行赏的时候,孔子早已经过世,上述这段记载,在很多基本史料里边反复出现,司马光肯定不会漏看,而这段记载所反应出来的价值观,恰好正是司马光特别推崇的价值观。

那么,《资治通鉴》里边为什么完全看不到高赫的身影呢?你可以试若瑞摩一下司马光的想法。

二、司马光为什么不语怪力乱神

上一讲谈到,围城之际坚持以君臣之礼对待赵无恤的高赫,看上去很符合司马光的价值观,但《资治通鉴》偏偏只字未提,这到底是为什么呢?又为什么《史记》会讲,《资治通鉴》却不会讲呢?

(一)立场决定叙述方式

原因倒也不难推想,因为站在儒家本位礼的规范应该是“君君臣臣父父子子”,那么相应地,如果“君不君”,就难免“臣不臣”,如果“父不交”,就难免“子不子”。

赵无恤虽然是赵氏家族的宗主,是主君的身份,而对于晋国的国君来说,他的身份就变成了臣子,有自己的一整套责任和义务。赵无恤既然对于国君已经“臣不臣”了,那么本着“己所不欲,勿施于人”的原则,也不该要求自己的臣子以传统的责任和义务侍奉自己。所以,赵无恤以高赫为首功之臣,是一桩很荒唐的事情,完全没法自圆其说。

在《资治通鉴》的叙事里边,虽然相对于智瑶,赵无恤属于正面形象,但相对于儒家极力捍卫的宗法传统,赵无恤只是一个乱臣贼子。

但为什么《史记》就可以记载高赫的事迹呢?

因为司马迁不但没有儒家包,而且对赵氏家族很有好感,把赵无恤的经历写成了一个底层少年逆袭上流社会的成功故事,以至于那些侵略扩张也好,阴谋诡计也好,瓜分母国也好,都被打扮成了天意。所以,虽然同样记载普阳之战的前前后后,但《史记》和《资治通鉴》给人的感受然不同。

《史记》的相关记载集中在《赵世家》,《赵世家》顾名思义,讲的是赵氏家族的兴亡史。在司马迁的笔下,赵氏家族传到赵无恤的父亲赵简子这一代,怪力乱神的事件忽然多了起来。

先是赵简子得了一种怪病,一连昏迷了5天,家臣们都很担心,但神医扁鹊看过之后,竟然完全不当回事,说以前秦穆公出现过同样的症状,7天之后自然就醒了,醒来就说自己这些天见到了天帝,听天帝亲口描述了未来。秦穆公的臣子赶紧把这些预言记录在案,后来预言果然一一应验了。

所以,谁都不用替赵简子担心,不出3天他就会醒过来,醒来之后也一定会有重要的话说。

果然过了两天半,赵简子醒过来了,说自已这些天去了天帝那里,和很多神灵在天界游乐,欣赏着人间听不到的音乐,非常快乐。自己还射死了一头熊和一头罴(pi)。天帝很高兴,赐给自己两只竹筐,每只竹筐还都有个配套的小筐。自己还注意到,天帝身边站着一个小男孩。后来,天帝交给自己一只翟(di)犬,也就是翟这个地方出产的狗,然后附
说:“等你儿子长大了,就把这只狗交给他。”

天帝又讲了很多预言,预言了普国再传7代就会灭亡,到时候自己会给赵简子的七世孙选一位血统高贵的配偶。赵简子一边讲,家臣董安于一边做笔记,要把这些重要的天启保存下来。后来有一天,赵简子出门,遇到有人拦路求见。赵简子想起来,这个人在自己的梦里出现过,自己甚至还记得他的名字。

来人自称天使,是专程给赵简子解梦来的。天使说,赵简子射死一熊一黑,意思是,天帝要他灭掉晋国的两大家族。竹筐的涵义是,赵简子的儿子将要在翟这个地方攻占两个子姓国家。至于翟犬,那是代国的祖先,赵简子的儿子将来会占有代国。

天使的这些话,又被记录在案了。但怪事还没有完,又有一天,一个叫姑布子卿的相面大师来见赵简子,赵简子把儿子们都叫来,请大师相面。姑布子卿相完一轮,说:“您这些儿子将来没一个能当将军。”赵简子很紧张:“难道我们赵家要灭亡了吗?”姑布子卿说:“刚刚我在半道上见到一个男孩子,应该也是您的儿子吧?”没错,这个孩子就是赵无恤,只有他才有将军之相。

赵简子很不理解,说赵无恤的母亲出身卑贱,只是翟地的一名女。姑布子卿给出了一句地有声的回答,原话是:“天所授,虽贱必贵”。这样的观点,在宗法传统下显得特别有革命性,它意味着身份社会的根基发生了动摇,卑贱的人也有机会成就大业,赢得尊贵的地位。虽然在实际上这是由能力决定的,但能力还需要隐藏在天意的背后,借着天意来给能力张目。

从此以后,赵简子开始重视起这个”虽贱必贵”的儿子,很快发现、他果然是自己所有的儿子当中最出色的一个。但是,到底要谁来做自己的继承人,还需要仔细考。赵简子宣布,说自己在常山藏了一件宝贝,谁先找到这件宝贝,谁就会得到重赏。结果各位公子都没找到,只有赵无恤虽然也两手空空地回来,却说自己找到了宝贝。

这件宝贝到底是什么呢?赵无恤说:“登上常山向下俯瞰,眼前正是代国的土地。我发现,我们应该吞并代国”。这话说到了赵简子的心坎里。后来赵简子废掉长子伯鲁,立赵无恤作为继承人,因为他看出来,在自己的所有儿子当中,只有赵无恤既懂得,也有能力实现自己的战略规划。

等到赵简子过世,赵无恤连丧期都没有服满就对代国下手了。代国的国君是赵无恤的姐夫,这是一层很好利用的亲属关系。赵无恤只用了一场宴会就杀掉了代国国君一行人,顺势把代国收入囊中,应了赵简子的梦中预兆。虽然赵无恤的姐姐因此自杀,造成一场人伦惨剧,但这在家族扩张的历史上,在男人们的大局观里,只是一朵无声的浪花。

当赵无恤躲避智瑶的攻击,准备赶往晋阳的时候,又发生了一桩怪事:有个叫原过的家臣掉了队,在一处沼泽地带遇到了三个只看得见上半身的怪人。

这完全就是莎士比亚的名剧《麦克白》里边三女巫现身的桥段,但《史记》郑重其事地记载说:这三个人给了原过一根封闭起来的竹筒,要他转交给赵无恤。后来赵无恤斋戒三天,亲自剖开竹筒,取出了一封用红颜色写成的信,信上说自己是霍泰山山神的使者,将在三月丙戌日帮助赵无恤消灭智氏家族,以后还会给你们赵家好多土地。当然,这个忙不能白帮,你必须在百邑这个地方给我们三位天使修建察祀的场所,好好供养。

我们会发现,无论是天帝、山神还是神使,都没有什么正义感,对杀人和侵略很无所谓。在当时的观念里,山神和河神都是周边大家族的保护神,并且提供保护一定要收保护费。人和神互利互惠,有时候还会互相算计,谁也不比谁高尚。在打赢了晋阳反击战,瓜分了智氏家族的土地之后,赵无恤如约在百邑修建神庙,供奉三位天使,还派原过主持对霍泰山的祭祀。

(二)从怪力乱神到人间政治

《史记》讲的这些怪力乱神倒也有点现实的影子,唐朝的地理学名著《元和郡县图志》就记载过榆次县东九里外有一座原过祠,俗称原公祠,就是当初原过为了祭祀三位神使而修建的。

质疑的声音当然也有,最有趣的就是东汉学者王充在《论衡》里边提出的意见。《论衡》有一章叫《纪妖》,专门分析历史上著名的妖异事件,努力给出合理的解释。《史记·赵世家》的上述记载就被《论衡》全文照录,然后依次批判。王充认为,赵简子梦到的肯定不是天帝,因为梦中的事物只有象征意义,比如梦见上楼、登山,在现实中往往可以做官。这虽然没错,但楼台和山陵本身并不是官位,所以梦见的天帝肯定也不是天帝本尊。至于原过见到的神使,不可能真是山神的使者。

道理很简单:山是大地的一部分,就好像骨骼是人体的一部分,骨骼怎么可能成神呢?

就算霍泰山真有山神,也应该长得像山才对,就像鬼长得像人。所以原过见到的,只不过是妖气幻化成的人形而已。王充已经算是他所在的时代里最有无神论精神的学者了,但那毕竟是东汉,一个迷信盛行的时代。等同样的材料到了司马光手里,直接被大刀阔斧删得精光。

因为一来“子不语怪力乱神”,儒家的标杆不能动摇;二来《史记》那些怪力乱神分明犯了一个严重的政治错误:替”三家分普”的行为洗白,把一幕礼崩乐坏的悲剧,写成了赵氏家族的发家史和成功学,用神意给叛乱和侵略背书。

司马光觉得,记述这段历史,不该让人去学习赵简子和赵无恤的成功经验,而要让人汲取智瑶的失败教训才对。以“三家分晋”作为《资治通鉴》的开端,是要警醒世人的。

只有当智瑶的失败是”人”的失败,相关的一切经验教训才有价值,历史才可以成为现实的借鉴。

相反,如果用《史记·赵世家》来做借鉴的话,天知道天帝和山神是怎么想的。于是,这些毫无道德意识的怪力乱神,就这样被《资治通鉴》果断清除掉了。

时代的演变就是这样,历史事件会被不断地重新表述,历史观也会被不断地重新建构。每个时代的人们,都是在特定的观念框架里理解历史的。

下一讲,我们重点说说历史上很有名的那个刺客——豫让替智瑶复仇行刺赵无恤的故事。

  1. 《括地志辑校》,中华书局,1980年,第56页。《水经注校证》,中华书局,2007年,第166页。
  2. 《尚书古文疏证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,影印乾隆十年着西堂刻本,1987,第764~766页。

熊逸讲透《资治通鉴》第一辑_011-02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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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
望月砂
发布于
2023年11月5日
更新于
2025年2月23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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